“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喜欢这诗句,因而喜欢野草。野草是那么普通,你可以用脚踩,用火烧,用锹铲。不过它又总是那么顽强,一夜之后,默默无闻出新的嫩芽,几天之后,又盘根错节出一片新绿。
记忆中的舅母就是这样的野草。她是怎么成为我舅母,已记不清了。我那时在读小学,放学后或暑假总要赶着一群鸭在田野里啄食。一次放鸭时,舅母正为一件小事和一位大妈在水田里比嗓门,互相对骂。那位大妈骂舅母不正经、不要脸,还没有结婚,就把大腿架在舅舅的大腿上。
由此推算,她和舅舅应是自由恋爱。
舅母的个头不足一米五,但吵嘴的嗓门闻名遐迩,就像机器的马达,通电后,源源不断地送出轰响。嗓门大,看似占上风,其实不然,那些高她半个头的女人,比不过嗓门,就比武力,一场暴雨过后,舅母往往鼻青眼肿地逃回家。好在那时舅舅是公社(现在叫乡)卫生院的医生,晚上回来能及时为她身上的红肿消炎。
舅母不但与村里的女人吵,还把怒气带回家,与婆婆吵,与舅舅吵。外公去世早,不然一定和断不了电的机器马达一样,把全家吵遍。后院起火后,娘就急匆匆地去扑救,归来后,娘私下总要数落舅母两句。因而在我的印象里,每次争吵,一定是舅母的不是。就像娘说的: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那是一个高喊人多力量大的岁月。舅母嫁过来不到六年时间,已肩拉背扛拥有四个孩子。舅舅在当时是十分体面的工作,他早出晚归,努力尽着自己救死扶伤的职责,把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当然包括喂养孩子的事一沽脑扔给舅母。舅母还要一分不拉地和队里其它女人一样挣工分,在队里挣工分是起早贪黑的苦差,经常和喂养孩子等事冲突。看着人家夫妻俩你忙我歇有个照应,时间长了,舅母心里不平衡了,冲着晚上才迟迟归来的舅舅大喊大嚷,免不了你推我搡,很多时候,硝烟弥漫,冲突演变成惊动左邻右舍的战争。
大概是人们求医问药有求舅舅的缘故,舅舅的人缘出奇地好,每当爆发家庭战争,众人都结成统一战线,把不是的矛头直指舅母。我曾听到一位阿姨这样当着众人数落舅母:“有一个当医生的男人,每月能拿几十块钱,还不知足?要说带孩子,哪个女人不带?我们每家不都有四、五个孩子?就你事多,当男人的绊脚石。”
舅母当然要还击,可每当此时,她弱小的身躯显得更加力不从心。于是她就拼命地喊,嗓子哑了,她就无柰地在泥地里打滚。我娘说她撒泼,外婆骂她丢人现眼。那位曾经骂她不正经的大妈现在不知是数落她还是数落舅舅,说舅舅这样有里子有面子的人何以当初自由恋爱恋一个这样没有里子没有面子的女人?
为了尽快平息战争,众人常用绝招:到四、五里路外的一个村庄把舅母的父亲请来。老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他顾不上休息,总要重重地骂女儿,甚至会动手打她。
有一个雨天,不甘示弱的舅母带着浑身的泥巴向舅舅扑去,舅舅避让不及,几个泥巴掌像盖印章一样牢牢地盖在了舅舅的衣服上,舅舅是个爱干净重形象的人,气得又叫人喊她的父亲。
老人进屋时,战火也随之熄灭。老人坐下喘息片刻,说:我看到女婿身上这几处泥巴,心里就有气,我女儿不争气啊,我给你们陪不是了!
也许少不更事的缘故,我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那位说皇帝什么衣服也没穿的男孩一样不平地跑到老人跟前说:“爷爷,你也看看,舅母身上全是泥,舅母早就成了泥人。”
老人进里屋看女儿,我也跟着进去。可不知什么时候,舅母已被眼明手快的人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见到老人,舅母委屈的泪水像上古的洪水一样奔泻而下,除了眼泪,她什么话也没说。
这时外婆来拎我的耳朵,嘴里喝斥我不要乱说。我像撒谎犯了错误似的慌忙逃之夭夭。
不过,舅母有健忘症,昨天发生的,一夜之后,全部丢进了瓜哇国。就像夏天一场行色匆匆的阵雨,雨过天晴,仍是一片蔚蓝的天。我娘说她没记性,没心数,像个孩子。
每次争斗,不管多么筋疲力尽,第二天,舅母都要早早地起床,烧一碟菜,装进饭盒,塞进大舅装药的包里,供他午餐用。大舅中午在食堂蒸饭,菜都是舅母烧的。
五、六年的磨合,那位曾骂舅母不正经的大妈说舅母有几斤几两,她十分清楚了,懒得再和她斗嘴耍嘴皮子。这也大概是村里人普遍的观点。而舅母也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在繁重的劳动之后忍耐。因而日子开始由丘陵向平原过渡,变得舒缓而平静。
有一年夏天,舅舅对舅母大献殷勤,乐得舅母逢人就夸舅舅良心发现。有了这段殷勤的资本,一天晚上,舅舅道出自己的心事。舅舅说,公社要送一名医生到上海大医院深造,条件是不但有丰富的行医经验,还必须未婚或单身。舅舅说不愿放弃这次深造机会,因此他要立即与舅母离婚,要舅母理解并支持。舅舅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若能留在上海,立马接舅母去上海重度蜜月;若回公社,第二天就和舅母复婚。感动得舅母二话没说就在舅舅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上签字,还把柔情和蜜意灌满了整个夜晚。
第二天,舅母高喊着离婚,笑嘻嘻地回娘家了。为了不拖舅舅深造的后腿,她把四个孩子都带回到娘家。
第三天,舅母在他父亲护送下,又哭丧着脸回来了。老人一脸严肃和不屑,厉声责问舅舅:有什么政策规定,深造必须离婚?舅舅耷拉着脑袋无言以对。老人坚持要舅舅陪他到卫生院问个清楚明白。僵持一个时辰后,舅舅脸变得霎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连声骂自己不是人,欺骗舅母。
原来,舅舅和卫生院一位新来的姑娘好上了,为了达到与姑娘结婚的目的,他精心编织了美丽的谎言,让舅母钻套。
外婆闻迅,抡起扫帚朝舅舅身上猛打。外婆说要打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这是我*一次看到外婆护着舅母,痛打心疼的儿子。
老人说,想离婚就干干脆脆说,绕那么多弯子干啥。这不是爷们干的事,亏你还是四个孩子的爹。
不久,离婚一事传到卫生院,那位姑娘在人们的侧目中去了外地。
舅舅心中有愧,心甘情愿地将那个夏天的殷勤保持下来,并发扬光大。
见舅舅回心转意,两天后,舅母把什么都忘记了。犹如天上刮了一阵风,地上下了一阵雨,风静雨止,又恢复平凡真实的日子。
后来,我去遥远的地方读书,对舅母的事很少知道。再后来,舅母的四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都找到稳定的工作。
如今,舅母舅舅都过了花甲之年。出人意料,舅舅一生虽为别人治病去痛,自己的身体却病恹恹的,退休后,血压血脂血糖一股劲地向上窜,窜得他心慌意乱,全身软绵绵的。舅母虽在水里泡泥里滚,身板却硬硬朗朗。
孝顺的孩子们接母亲去城里住,舅母大嗓门一点没变,嚷道:“我到城里,你们的爹咋办?”孩子们说:“都到城里。”舅母朗朗地笑了起来:“我们老俩口都到城里,恐怕不到三个月就要讨人嫌。一生都在泥里摸捏,还是乡亲乡邻好!”
不久前,我回老家探亲,远远地,发现舅母正搀扶着舅舅在田间小路上散步,郁郁葱葱的庄稼簇拥着一对老人,在夕阳下缓缓移动,恬淡、从容而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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