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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来源: 常识文学汇 时间:2021-10-13

秦腔

【导读】我一直以为,秦腔就在那些火盆里,或者,火盆里闪烁着的就是秦腔。在我的心里,秦腔确乎是温暖的,虽然并不可爱。

到底是突然间发现的还是无意中发现的,我自己实在说不上来——街上的广播停播了,然而,这“突然”或“无意”的状态的意义从根本上说也并非完全是城区有线广播的停播,这个变化实在太微妙,也实在太清晰,我也肯定我发现的这个变化一定另有所指,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而已。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才恍然大悟:有些日子,我没有听到秦腔了。

我生在秦腔唱热的地方,也长在秦腔唱热的地方,我却唱不出完整的一段,我甚至不曾完整地听过一段,更不用说一场。但这丝毫也不削弱秦腔在我心灵上的渗透力。秦腔曾经像北方的春季里引发沙尘暴的强劲的西北风一样,没有一处不在高亢嘹亮地唱响着,并且没有打算要停歇的样子。我吃的五谷,我喝的水,我吸进的气,我穿的衣,都带着浓浓的秦腔的味儿,我以为,这辈子注定与秦腔难舍难分了。不过,我真正的发现秦腔,发现自己与秦腔的难以割舍,却是在秦腔的声音正在弱下去以至要销声匿迹的时候,它居然要离去了,我便愕然,仿佛一顶戴了半辈子却熟视无睹的帽子突然被狂风刮落,帽子一经刮落,才知道它的可贵,我便不顾一切地撒腿追赶。风在吹,帽子在我的前面胡乱地翻滚,眼看要被吹进河里去了,眼看要被疾驰的车辆卷走了,我越加舍不得,就越加拼了命去追……

这种感觉既像现实,又像梦境。追到后来,我竟追到了“信息高速路”上,在那里,我终于能够找回我不恨也不爱,但给我的半生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的大秦之腔。我说的是实话,我不喜欢秦腔,嫌它太吵闹,太粗犷,我也不讨厌秦腔,因为,在我生长的地方,除了秦腔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可供娱乐耳鼓的其他的声响,所以,即便不爱,也希望它不停地唱着、响着。事实上,我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秦腔,或者说秦腔一直也没有离开过我。我觉得,秦腔在我的半生中,仿佛饭食中的盐。人要吃饭,都喜爱大快朵颐的五味,但是,一说到五味或者百味,人们好像并不愿意说到盐,好像盐不能属于五味,但事实却是“百味盐为首”、“好厨子一把盐”。酸味的醋,辣味的生姜、胡椒、辣椒,甜味的糖和蜂蜜,麻味的花椒,还有葱、韭、蒜、孜然、红香、藿香、红扣、白扣、草果、大香……百味俱全、荟萃一堂的莫过于名满天下的川、渝风格的火锅底料了,然而,不论水陆珍馐还是四大名菜大抵也不提盐,不提盐,并非因为盐的不重要或者无用,其实事实正好相反,不提盐的真正的含义是盐已经不能叫做一般意义上的调料或者调味品,不提盐,是因为盐太有调味品的资格了,因其“太有”,反而不提。这个道理,如同有人冒昧地说:一个家庭是不能没有女人的,周围的人,肯定要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超级大白痴说梦语,大家的目光一定会整齐划一地对着他:“这还用得着说吗?(白痴)!”——道理是一样的。人们的言下之意是:家里可以没有别的什么,但是不能没有贤妻良母意义上的做饭洗衣陪睡觉的女人,因为有了女人就不愁没有别的什么,对家庭来说,有女人,这是不用说的,而五味之中的盐和五味之外的盐,也是不用说的。秦腔,在生我养我的地方,确乎如这不用说的盐。

有些日子,我没有吃过“盐”了。

秦腔到底是什么,我确实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在我的脑海里,很多年以前,秦腔完全变成了别的东西。年节期间,时兴请戏班子来村里唱大戏,据说可以镇鬼辟邪,保一方平安。一到唱大戏的时候,空旷的露天的大场子上,黑压压地挤满了鸠形鹄面的乡民。北风正紧,需要取暖,人们便在缺口的瓦盆或者漏底的搪瓷盆里装满了雪白的草木灰,再于灰上面生起炭火或者柴火,一家一户,围坐在这样的火盆周围看戏,大人们总是有资格将脸面朝着戏台,孩子们只好背对着戏台,把手伸向火盆,再扭过头去看戏。四面八方,寒风啸叫着,台下,火盆里的火苗欢叫着,烧热的木炭的火星子迸射着、炸裂着,老旱烟浓烈的气味儿熏染着。台上在吹拉弹唱,在舞着、打着、哭着、笑着、闹着。偶然有冷风袭来直接灌入脖子,赶紧一缩,一抬头,天上有几个很亮的星子。台上好像很热闹,我却一句都听不懂看不懂,也就不听不看,也不走,挤在人堆里,蜷缩在火盆边,烤火。守着渐渐弱下去的盆火,台上的叫嚣正好伴我入眠。当大人们连摇带叫弄醒我的时候,要么是戏散场了,该回家了,要么是我的头发或者旧棉衣的袖子被盆火烧着了,燃烧的棉花发出的焦糊味儿早已传遍全场,场子上的人堆里便会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人人都在慌乱地检查自己身上是否着了火,他们歪着屁股扭着头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鼻子还像狗一样发出急促的“吩吩吩”的声音使劲地嗅着,的确更像满场的猴子。

缺口的瓦盆和漏底的搪瓷盆做成的火盆被巧妙地拴着三根铁丝,铁丝的另一头被扭结在一起,整个物件看上去仿佛杆秤的秤盘,人的手,可以在铁丝的扭结处提着。

我一直以为,秦腔就在那些火盆里,或者,火盆里闪烁着的就是秦腔。在我的心里,秦腔确乎是温暖的,虽然并不可爱。那时,我真的太小了,我根本就看不懂秦腔,只记住了火盆里送出的温暖,以及头发和棉花烧着的焦糊味儿。那时那地,也许真的太冷了。

不过,在我的耳朵里吼叫了几十年的秦腔,很少是从戏台上发出的,它们大多来自于村头崖窝里的高音喇叭和城里街道上的高音喇叭,然而,无论在哪里,只要秦腔唱起来,我就会想起盆火,想起老旱烟呛人的味儿,想起烧焦的头发和棉花的焦糊味儿,想起时而灌进脖子的冷风,想起天上寥寥的几个很亮的星子。说来也怪,秦腔确实是能给人壮胆的。小时候,很怕的不是冷和饿,而是大人们讲的形形色色的“鬼”,但只要高音喇叭里有秦腔在唱着,不管是男的在唱,还是女的在唱——就不害怕了。听着秦腔,不拿电筒,不打灯笼,一个人就敢走很远的夜路,当然,走到的很远的地方也只能是秦腔的声音能够传到的地方。

秦腔,曾经一度做了我人生中的“盐”,并很好地“调匀”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候的人生,让我的灵魂没有得软骨病。

如今,我在互联网上追上了秦腔并能随心所欲地欣赏秦腔,我暗自庆幸终于没有遭遇“盐荒”。听着秦腔,我依然能找得到盆火照在身上的温暖的感觉,只是,我已经生活在声色俱厉的不眠的城市里了。

2011-5-30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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