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的东西似乎有了,却不是原来以为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要什么了,只知道不要什么;我们越知道不要什么,就越不知道要什么。
她扮错了角色。起首一句错了,全篇都错。信心是错,希望也是错的。
她从小就没有目睹过什么幸福,但并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长大。
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
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是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
生命不过是一场记忆。
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的,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人心很经不起撩拨,一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
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
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
他们没想到眼前的快乐其实是要将来做抵押,将来又是要过去来做抵,人生真是连成一串的锁链,想独取一环谈何容易.
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
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东西,他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
其实说起来,外婆要比王琦瑶更懂做人的快活。王琦瑶的快活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外婆则是个全部。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不必像男人,闹轰轰地闯世界,闯得个刀枪相向,你死我活。男人肩上的担子太沉,又是家又是业,弄得不好,便是家破业败,真是钢丝绳上走路,又艰又险。女人是无事一身轻,随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成了。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那苦和痛都是一时,身上掉下的血肉,却是心连心的亲,做男人的哪里会懂得?外婆望着王琦瑶,想这孩子还没享到女人的真正好处呢!这些真好处看上去平常,却从里及外,自始至终,有名有实,是真快活。也是要用平常心去领会的,可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
王琦瑶望着蒙了烟雾的外婆的脸,想她多么衰老,又陌生,想亲也亲不起来。她想“老”这东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来的。走在九曲十八绕的水道中,她万念俱灰里只有这一个“老”字刺激着她。这天是老,水是老,石头上的绿苔也是年纪,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纪,是时间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时间的深渊里,无底地坠落,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炉是陈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样是陈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陈年的善酿,茶叶蛋豆腐干都是百年老汤熬出来的。这船是行千里路,那车是走万里道,都是时间垒起的铜墙铁壁,打也打不破的。水鸟唱的是几百年一个调,地里是几百度的春种秋收。什么叫地老天荒?这就是。它是叫人从心底里起畏的,没几个人能顶得住。它叫人想起萤火虫一类的短命鬼,一霎即灭的。这是以百年为计数单位,人是论代的,鱼撒籽一样弥漫开来。乘在这船上,人就更成了过客,终其一生也是暂时
王琦瑶缓缓地劝慰说:其实再怎么样,也还是结发夫妻很恩深义长。严家师母笑了,点着头道:是啊,有恩有义是不错,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你说你要哪样?王琦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并且惊讶养尊处优的严家师母竟也有着不失惨痛的人生经验。
给时间做个漏真是对得没法再对,时间真是不漏也漏,转眼间不走也要走。
这世界的整块砖和整块石头,全是叫这些细碎的填充物给砌牢的。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它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拾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一种息息相通,这很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
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的事,将来本就是渺茫了,再怎么架得住眼前这一点一滴的侵蚀,使那实的更实,空的更空。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星转斗移就是一轮回。这真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好处。长虽然尽情尽兴,倒难免挥霍浪费;短是局促了,却可去芜存精,以少胜多。他们也不再想夫妻名分的事,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他们爱的是自己,怨的是自己,别人是插不进嘴去的。是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真。
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很具体很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很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撒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1我在片场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做虚荣! (我觉得这个比喻太恰当了.不管曾经在镜头前如何惊艳绚丽,一旦过了自己的繁华岁月,剩下的只是一张旧的胶片纸而已.为了这个虚荣的梦,多少人后半生凄凉潦倒.)
一次次恋爱说是过去,其实都留在了脸上.人是怎么老的?就是这么老的!胭脂粉都是白搭,描画的恰似沧桑,是风尘中的美,每一笔都是欲盖弥彰.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完全用的是诗化的语言.)
在家全是女儿,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要奉陪到底,一争高低! (这是王琪瑶年轻的时候的写照,虽然出自普通家庭,但是和几乎所有有着繁华梦的女孩子一样,执著,倔强,不服输.这一段追求梦想的决绝和她后期的淡泊,对比起来只能让人觉得无奈.)
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断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 (看到这里,加上原文的情感基础,真的会令人掉眼泪的!)
王琪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 (记得余秋雨说过,中国文化历史里很多的抒情主题,不是爱,不是生死,而是兴亡之叹,怀古之情.曾经的那段辉煌,即使过了半个世纪依然够用的,那是何等的辉煌?)
她的世界似乎回来了,可她却成了个旁观者. (物是人非了啊,人总有老去的那一天.)
她的光艳照人里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沧桑,杂糅在一起,是哀绝的美! (我就是非常喜欢王安忆的这种描写人的语句,很独特的方式.)
王琪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却是头一遭抱孩子.王琪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妥,亵渎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而说:要是照耶酥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琪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生做他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王琪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的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的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琪瑶脸红了,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 (这一段话,是我看过的小说中很为精彩的一段对话了,如果结合到程先生和她们两个的关系,就能体会到这简单的几句对话里面,其实包含着跌宕起伏的感情波折的.我只能说,细节处理的太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