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您把嘴张大些，跟着我说啊——让我看看您的喉咙。”我礼貌地对面前这位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却依然风度翩翩的老先生说。并把那个啊字拉着长音。一进我的诊室他就说自己的颈椎疼，我也听他老是吭吭地清嗓子，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
“您有慢性咽炎啊先生。”在看到他红肿的喉咙时，我对他说。
“而且，很近是不是经常感到头晕，恶心，有时甚至呕吐呢？”给他做完颈椎检查时我问。
“哎哟，可不是吗，这慢性咽炎都多少年了也不好。这些日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但颈椎越来越疼，还经常恶心，我真害怕自己会得什么不治之症。那样的话，撇下那丫头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老先生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皱纹互相拥挤着纠缠在一起。不知他嘴里的那个丫头是谁，我私下里琢磨着。如果是他的女儿，以他的年龄计算也应该自立了。再看这位先生的眉眼，依稀还能找到年轻时英俊的影子，难道他嘴里的丫头，会是他的情人？叫她丫头，年纪应该不会很大，我暗自揣测。
“有耳聋耳鸣或眼睛发干发涩，心慌气短还有胸闷这些症状吗？”我耐心地询问。
“你这一说啊，这些症状有的还真有，只不过我没怎么往心里去，整天就只顾着她了。”老先生又一次提到了她，不由使我对他嘴里的那个“丫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会是怎样的女子，让这位先生如此念念不忘呢？
“先生请放心，您这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是颈椎病引起的。你的第四第五节颈椎有严重增生，由于那些多生物压迫到某些神经从而引发了这些症状，而且您患有严重的慢性咽炎。由于成年人血管和组织结构已经发育完善，颈椎发育也很成熟且比较稳定，炎症对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对一些患有颈椎病的人，尤其是颈椎及其周围的组织已经存在一定程度的病变，咽喉一旦有炎症，颈椎周围组织的病变就会加重，使颈椎失去稳定性，这样的话，症状也会跟着加重。现在我先为你做一下按摩治疗，缓解一下你的疼痛，但你今后要做进一步治疗，免得引发一些并发症。”我尽量详细且明了地跟他讲解他目前的病情。
“姑娘，我的治疗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做完啊？时间很长的话，疼就疼我也不做了，我要急着回家呢。”他很直爽地问我。
“先生，你每次需要做半个小时的按摩，很少要做一个疗程。一次两次是没什么明显效果的。当然，这只是辅助治疗，再不认真对待，任它发展下去，你几乎都有瘫痪的可能，千万别把这个当做儿戏呀！”我并不危言耸听，也不刻意隐瞒。
在我为老先生做颈椎治疗的时候，他一度打开手机偷偷看时间。半个钟头，其实他的治疗时间并不算长，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让他如此的沉不住气，就忍不住问道：“先生，看您很着急的样子，您有什么事么？”
“唉，可不是嘛，我爱人自己在家，我不放心啊。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会怎么过？”先生叹了口气，声音里分明现出急躁的情绪。
我不解地深深看了他一眼，心想，都老夫老妻了，还和年轻人一样，一刻也分不开么？不由自主地，就摇了摇头。老先生虽然看不到我，但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直存在我心里的疑问，也不等我开口，就主动对我解释：“我今年整六十岁了。我和我爱人啊，三十岁那年结的婚，婚后四年我们才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她生完孩子第二年身体却出问题了，怎么也治不好啦……”
老先生的声音里，弥漫着无尽遗憾和伤感的味道：“唉！”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像调节情绪般沉默一会儿接着说：“跟我真的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啊。她病后，我把自己经营得挺不错的一家公司转让，买了一套一楼的大房子，就在家里开了一个小超市，一边带孩子，一边照顾她。可是你看，今天我因为做治疗，多等了一会儿，那个小丫头肯定会着急的！”先生自顾自说着，我从他的音调里听出了无限的怜爱与疼惜。
“小丫头，指的是谁呢？您都六十多岁了，孩子也不会那么小吧？”到底，我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把一直翻滚在舌尖儿上的疑问，直言不讳地问出来。
他坦然地回答：“不，是我爱人。我们的孩子已经工作了。”其实那口吻，倒真的像在说自己的孩子。
我简直是惊呆了，六十岁，还称呼爱人为那小丫头！该有怎样深厚的爱，该是怎样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才会有如此殊荣，让一个男人，在婚后第五年开始就任劳任怨日日夜夜地照顾她这么多年啊？！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当他转天再次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为了节省他的时间，我可以为他上门做治疗。他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满意地露出了只有孩子才有的天真的笑容。
带我去他家的路上，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的转角处，靠右手有一道墙，老先生突然停下脚步，耸动着鼻子认真地往里吸溜着空气。确定了方向，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墙后走去。跟着转过去一看，是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儿。他嘿嘿笑得满脸皱纹又都拥挤在一起，毫不掩饰他的喜悦，抬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那是她的很爱，好久没吃了。买回去，她肯定会高兴地蹦起来！”那表情比中了五百万还让他开心。
老先生竟一路哼着小曲儿，不住地跟我讲述着他的“那丫头”的故事。说实话，此时我的好奇心就像刚解开缆绳，带着小船箭一般冲出去的涨满风的帆！想快点见到他爱人的渴望，催促着我的脚步越走越疾。
当他打开家门，我*一眼看到他爱人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定，那定是个绝色女子！虽然只是个背影，但传递进我眼里的那份神韵是如此的不俗，背上的弧线也是那么的雅致、明快而迷人！
他边走过去边笑着说：“小丫头，馋坏了吧？那卖烤红薯的回老家，好多日子没出来了。今天可来了吧，又为了躲避城管猫到墙后边去，要不是我这鼻子尖啊，恐怕你今儿就没这口福喽！”走到那“小丫头”跟前，老先生举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在她眼前来回晃着：“看，我为你买了很大很香的回来补偿你！”真的，彼时，我的心被那温馨的一幕感动得一塌糊涂。说着话，老先生把轮椅转过来又介绍道：“亲爱的你看，咱家来客人了呢。”
我的目光刚一接触那女人的脸，就将平时的优雅和女子该有的矜持全抛到脑后忍不住尖叫出声！我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挺有定力有修养的女子，但很终还是没有忍住。那先生转过身，满脸不悦地对我说：“请你别吓到我的爱人。”
我几乎瘫倒在地，一屁股，重重地坐进沙发里。那是怎样扭曲的一张脸啊？我难以用文字去形容。只能说，我根本就分辨不出她的五官在哪里！老先生又叹口气，缓缓地说：”这也怪不着你，谁见了她那副样子，也都会害怕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会相信她曾经有多美！”
“怎么弄的？”我的心跳稍稍稳住一点的时候问他。
“一场车祸。”老先生也坐在沙发上，边给他爱人剥红薯皮，边跟我说起他从不愿提及的使他伤心欲绝的那场车祸。
“那是婚后五年的一个夜晚，我身体不舒服，没有吃晚饭就躺下了。但再晚些我却饿了，偏偏就想吃夜摊上的馄饨。她二话没说起身就出去为我买。就在刚才我们路过的那条街转角的地方，正好一辆货车快速驶过来……”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掩饰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缓和一下情绪，接着说：“我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心里也很着急，刚想出去看看，一个街坊慌里慌张来敲我家门，说她出事了。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出事地点，浑身像筛糠一样把她从血泊里抱起来，感觉不到一点她身上的温度。我的心啊都疼碎了！我好害怕，好害怕失去她。我当时就在心里发誓，只要老天爷让她活着，只要她活着有一口气在，这后半辈子，让我变牛变马来伺候她都行，因为在我眼里她比我的命还重要！”
老先生吸溜着鼻子，努力把心底涌上来的那股酸楚压下去。伸手轻抚女人的发，怜爱地看着她那张奇丑无比的脸说：“后来警方了解到车子是刹车失灵，司机负全部责任。当我在医院的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心里因为又悔又痛，浑身颤抖，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爱人胸部以下高位截瘫，而且脑子受到严重的创伤，不但没有了任何记忆，智力也仅相当于两岁多的孩子。更可怕的是她容貌尽毁！但我舍不得让她受一丝委屈，拒绝了岳母想把女儿接回娘家的好意，这些年，一直都是由我一个人亲自照顾她和孩子。”
“不过，这样也好，也免得她总是担心下辈子我认不出她。”老先生看看身边的女人，又看着我说：“她呀，那时候总是跟我说，这辈子没爱够，下辈子，还要我等她。我就逗她说，你身上要是有什么明显的记号就好啦，这样，下辈子我就不会认错你。她当时正拿着一把水果刀为我削苹果，说那我就狠狠地割自己一刀，留下疤痕，你好记得。她居然真的用刀去划手腕，你说傻不傻？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夫妻之间开的小玩笑，而老天爷却和我们开了一个更大的大玩笑，那就是给我们的爱，真的做了一个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号。她的脸变成这个样子，我想忘也是忘不掉的，所以来世，我们应该是很容易就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的！”
说到这，老先生起身从茶几上拿来一包湿巾，抽出一张，小心翼翼地为女人擦去嘴角残留的红薯渣。那温存的眼光，足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坚冰在瞬间融化掉！这个有情有意的男人，把他们的婚纱照拿给我看的时候，面对相片上那清丽婉约的女子，终于苦笑着，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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