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老人，都是一本盈蕴的书，那如雪漂染的每一根白发，那爬满脸颊的每一条沟壑，都是岁月里，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题记
一
1961年的深秋，一阵阵冷风呼哧而过，树枝上很后几片枯黄的叶子，依依不舍地从枝头飘落下来，散在北方一座小城的各个角落。
在小城北区的一户小院里，香玲挺着比平常孕妇要大一倍的肚子和往常一样在家洗衣做饭，当很后一把柴火燃尽时，一锅香喷喷的山药面饼子也飘出了浓浓的香气。这时，香玲的男人老邱也赶着大车进了家门，老邱把一匹健壮的骡子拴在猪圈边上那棵一搂粗的大杨树上，然后从大车上取下一个布袋乐呵呵地进了屋。
“他娘，你看看我带啥回来了？”老邱边往屋走边喊着。
香玲晃动着不方便的身子，紧迎出来问：“啥好东西，莫不是这趟出车，给我们娘几个捡回个金元宝来？”说着自个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邱看看肚大身圆的香玲笑嘻嘻地说：“元宝有啥好，有了元宝也当不了饭吃。看，我回来时半路逮了只野鸡，还挺肥，今晚就炖了给你和孩子们开开荤。”边说边打开布袋让香铃瞧了瞧那只还在挣扎着的野鸡。香玲说：“这感情好，孩子们早馋了，先放一边，去喊孩子们洗手吃饭。”
香铃这话音刚落，突然肚子就一阵疼痛，老邱见状，立刻明白香玲是要生了，赶紧扶香玲躺下，然后指挥俩儿子大毛二毛烧水，俩女儿大翠二翠点蜡烛烧剪子……那个时候生孩子不去医院都是在自己家里生，而为香玲接生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老邱，在香玲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一声响亮的啼哭结束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孩子出生了，一个粉白娇小的女婴。老邱看看香玲，两人相视一笑，然后老邱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被褥把女婴包裹好，这时香玲刚要翻个身，肚子却又是一阵疼痛，老邱一看，紧说：“哟，天呢，还有一个，头都出来了。”
就这样，一对双胞胎姐妹有惊无险地平安来到这世上。这两个孩子出生时，在她们的上边已经有了两哥两姐四个孩子，老邱夫妇压根也没想到这次会一下生两个孩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两口子看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
香玲深知照顾这一家人衣食起居的艰辛，毅然打破了僵局，对老实本分的老邱说：“俩孩子，实在没法养啊，我这奶水一个孩子都不够吃，更别提两个孩子了。”老邱看了看香玲，也是一脸的无奈，问：“那你说咋办？”香玲眼里含着泪狠了狠心地说：“不如就送走一个吧！李大妈不是有要孩子人家的门路么，让她给找个好人家，也不能亏待了咱家孩子。”老邱点燃手里的烟袋锅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先是点点头，再是摇摇头，而后又是一声叹息。
三天后，李大妈带着抱孩子的人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把哪个孩子送人爹妈一样舍不得，李大妈说，用被单盖住俩孩子，人家抱走哪个算哪个。就这样，抱孩子的人在被单里摸索了一番，把双胞胎里的姐姐抱了出来。抱孩子的人留下一篮子鸡蛋和二斤红糖，抱着孩子就走了，老邱望着桌子上的鸡蛋和红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突然，提上篮子追了出去……
老邱把孩子换了回来，然后对流着泪的香玲说：“咱们的孩子咱们要为她们做主，再苦再累，就是喂孩子喝口面糊糊，我也要把她俩养大。”
这一年，香玲31岁。
二
时光如梭，岁月如箭，转眼，这两个小女孩五六岁了，两个孩子长的几乎一摸一样，脸颊消瘦白净，眼睛清澈得如一汪泉水，两条麻花辫搭在肩膀两侧，可爱极了。
老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是他们两口子一口一口面糊糊喂大的，那种浓浓亲情不言而喻。而且他还特意找了教书先生，为这俩孩子取了两个好听的名字，双青，双红。
每逢镇上有唱戏的，老邱都会背上他的这两个小女儿去凑热闹，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在老邱的背上说个不停。两个小女孩很调皮，喜欢和小男孩们一起玩，还去人家田里偷西瓜，挖红薯，掰玉米，被逮到了，老邱总得跟人家赔礼道歉，回家训斥她俩一顿，却从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
可是，没多久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老邱香玲两口子陷入了不安。原来在双青双红的一次打闹中，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姐姐双青不慎摔了一跤后，右腿却无法行走，在多方诊治下，确诊为小儿佝偻病，也就是俗称的软骨病，幸好发现及时治疗得早，双青的右腿除了比左腿略偏细一点，并没受到其他影响。
后来老邱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补贴，好给孩子们增加营养，就没日没夜地赶马车去外县拉运物资，每一次外出都要三五天回来。这天老邱刚从外面回来，看着六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喝粥吃饼子，自己也仅仅象征性地喝了点粥。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刹那，一阵晕眩，头重重地磕在了方桌角上……
事后，香玲才知道，老邱平时干活很辛苦，可总是控制食量，很终导致严重营养不良，这才晕倒的。香玲说：“老邱啊，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倒了，咱家这天可就塌了，为了咱这家，你也得善待自己的身子啊！”老邱一如往常般乐呵呵地说：“他娘，别一天瞎操心，我有分寸的。”
老邱几年如一日地奔波着，香玲在田间厨房忙碌着……
随着改革开放后全民经济的逐渐好转，老邱家日子也稍好些。这时，十七岁的双青双红两姐妹，顺利地考入小城的高中学习。这时候，两个女孩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犹如两朵夏日里阳光下的向日葵般清纯烂漫。
这一年，香玲48岁。
三
1980年，高中毕业时，二十岁的双青双红的两哥两姐已经先后成家。两年后，二十二岁的双青也在二姐的介绍下，嫁给了和二姐夫同村的一个男人。又过了一年后，双红也出嫁了。
香玲，看着这些曾经天天在一起，打闹玩耍相亲相爱的孩子们，一个个相继成家，不免心里空荡荡的，她对老邱说：“以前日子苦，总盼着孩子们赶快长大好成家立业，现在都长大了，又想念他们都在家的时候。”老邱看看墙上镜框里的那张全家福说：“没事别瞎琢磨，只要孩子们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啥都好。”话虽这么说，可是在这些孩子们中，老两口始终放心不下的是三女儿双青，因为当初差点就把她送给了别人，又因为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虽然说只要不发作，就不会加重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还有就是双青小时候又得过软骨病，而且从小就体弱，所以老两口这些年一直揣着这块心病，即便现在双青已经出嫁，他俩还是对双青的担心多于其他子女。
双青和她二姐嫁到了农村，很多时候衣食住行都不及县城方便。香玲心疼女儿，就隔三差五地骑着三轮车，赶往距小城十几里地的农村，给双青和她二姐送粮送菜。娘疼自己，双青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儿女中，她很细心，娘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她都知道是咋回事。
香玲年轻时长得眉目清秀，身材高挑，丰盈健康，性格直率诚恳。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上过战场，后来专业了的老邱。老邱身上有军人的气质，老实厚道，做事有担当，有责任心。香玲问：“我嫁你，你能养活我不？”老邱拍拍胸脯回答：“你嫁我，我就愿意为你挨枪子儿。”香玲笑了，老邱也傻笑了。
香玲和老邱结婚时，所得的家产只有三间土坯房，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两只碗。香玲的娘家，条件相对老邱家要好很多，后来孩子们一个个出生，所用的碗筷都是香玲娘家给的。
那个年代，生活，清贫，落后。一个女人连着生了几个孩子，养儿育女，操持家务。而营养却跟不上，导致香落下了偏头痛，关节疼的毛病。
长大后的双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在她四处打听下，借来了本按摩疏通经络的书，认真地看，学着给香玲按摩头部，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两年，香玲偏头痛的毛病竟然不药而愈了。而香玲的关节疼，也在双青的按摩热泡下有所好转。香玲曾揉着青儿的满头黑发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青儿，你就是娘很暖和的小棉袄。”听着娘暖和和的话，双青心里笑了。
此刻，双青看着给她送菜送粮来的娘，一脸的幸福，她搂着娘的肩膀，近乎撒娇地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就是宝。”
这一年，香玲53岁。
四
双青的男人英健头脑灵活，而且肯吃苦，他们结婚没几年，就靠自己的劳动和付出挣了些钱，然后把结婚时的土坯房拆掉，盖了五大间红砖房，一对儿女也先后出生，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别人看着双青都说她有福气，双青也知足，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英健狡诘地对双青说：“青子，家里有我，你啥都不用操心，我呀，闭着眼睛都比你看得清楚。”事实确实如此，英健对双青百般疼爱，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从不让她操心，她只安心照顾孩子。闲暇时，也会去小城看望香玲老两口，陪他们唠唠嗑，帮着他们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当双青还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时，比双青小三岁的英健帮朋友跟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司机疲劳过度，连人带车跌落在高速公路下几米深的沟里……
英健永远地离开了。下葬时，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这雨迷离了所有人的眼睛，已然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英健的棺材刚入葬，正要填土时，双青一下子跳到棺材上，附在棺材盖上拼命地哭喊：“英健啊……你醒醒……你怎么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说走就走……英健啊……”双青的哭声，划破长空。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冲掉所有人的悲伤。
之后，双青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双青看着这个她和英健一起建立起来的家，看着两个年幼可爱的孩子，往日的欢声笑语还萦绕在耳边，她仿佛又听到英健人还没进屋就传来他热情的呼喊：“青子。”可是，这一声“青子”，以后只能出现在每个午夜梦回里。
香铃看着痛失丈夫的女儿日渐憔悴，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苦，双青流泪她也跟着流泪，双青不吃不喝，她就变着法地做各种好吃好喝的，哄着双青吃，哪怕双青吃了口菜喝了口汤，她都会开心地掉眼泪。她每天陪在女儿身边，照顾女儿的生活。直到几个月后，双青精神逐渐好转，开始面对现实，香玲才把英健几个姐姐们的意思传达给双青：“青儿，燕子她几个姑姑说了，要是你想往前走，他们不拦着，只要你把刚刚这独苗留下，他们会扶养他长大成人。”双青望着两鬓斑白的母亲说：“娘，你放心，我还记得你给我说的当年我爸爸说的‘咱们的孩子咱们要为她们做主’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他们。我相信英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把燕子和刚刚两兄妹养大成人。”香玲含着眼泪笑了，她的女儿一直都那么坚强。
这一年，香玲66岁，双青35岁。
五
在双青的男人英健刚刚去世不久，香玲一次去儿子大毛家二楼的洗澡间洗澡时，不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造成左腿腿根骨折，几个月的牵引，打石膏，很终因为年纪太大而无法痊愈，香玲在床上躺了近一年后，才可以勉强拄着双拐走路。这一年，双青时常过来在照料她。
转眼几年过去了，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
香玲非常喜欢的孙女南南到了婚嫁的年龄了。南南从小就勤快懂事，家里地里的活都干得头头是道，而且对拄着双拐走路，行动不便的奶奶很孝顺。一次巧缘，南南和一个外地来做广告设计的同龄男孩大海相识，大海聪明好学，为人诚恳，两个年轻人没多久就相恋结婚了。这小两口结婚后就落户在小城，和南南的父母住在一起。夫妻同心恩爱有加，他们的广告事业也越做越大，第二年又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孩子是香玲的*一个重孙子，喊香玲太姥姥喊老邱太姥爷。
两年后的春节，南南大海两口子带着三岁的儿子小风回爷爷奶奶家过年。
春节刚过，正月初五早晨，香玲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羊肉白菜陷饺子，和老邱，还有双青派来陪姥姥姥爷过年的17岁的女儿燕子正吃着时，南南的爸爸大毛匆匆赶来，声带哭腔地说：“爹，娘，刚接到大海老家来的电话，说南南大海夜里睡觉煤气中毒，现在已经在医院抢救，我和二弟赶紧去一趟。”香玲一下子急了，惊慌失措地说：“你们快去，喊上大翠二翠，再喊上你俩堂哥。”
四天后，正月初九，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小城的大街上显得格外萧条，在一栋两层楼的门口停下了两俩面包车，车门还没打开，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个泣不成声的中年妇人就是南南的妈妈。26岁的南南夫妇很终因煤气中毒过深，送往医院时，已不治身亡，只有在被窝深处睡觉的三岁儿子小风在吸了几天高压氧后，脱离了生命危险。大毛夫妇和同去的亲友们，安排好了南南大海的身后事，带着三岁的小风回到了小城。
香玲拄着拐杖，在老邱的搀扶下，迎着雪花踩着雪地，一步步艰难地往不过500米路程的大儿子家挪动着脚步。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抽动着嘴角的皱纹，两行老泪默默地流淌着……
这一年，香铃71岁。
六
南南大海的去世，给这个大家庭无疑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愁云，香玲老邱两位老人，大毛夫妇，另外的几个儿女，还有和南南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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