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吃四餐的地方

一日吃四餐的地方

从我记事起，老家人一天就吃四餐，即便年景不好时，汤汤水水的，一日四餐也从未间断过。这四餐老家人叫：午羮、午饭、点心、夜饭。

江南饭早，天刚放亮，各家主妇就窸窸窣窣起床。草草洗脸刷牙，头发也顾不上梳理，便忙起午羹了。米下锅烧至六七成熟，用笊篱捞起，倒入钵头，钵头上面倒扣一个小铁锅，钵头放入灶前的灰堂，用灶堂带火星的草木灰把钵头严严实实捂着。午饭时，扒开草灰，揭开小锅，钵头内的饭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若铁锅触及米粒，还有香脆的锅巴可吃。

钵头在灰堂里放妥帖不久，锅里的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六点来钟，家人陆续起床。忙碌的主妇此时可歇歇了，搬把竹椅，坐在竹林边，心安理得地梳起辫子。男人孩子，舀碗稀饭，从菜坛里捞个崩脆的腌萝卜。腌萝卜是老家人早餐的当家菜。牙不好，不要紧，家里若有老人，都会腌制一坛稀花烂的霉萝卜。霉萝卜切段腌，工艺有些复杂，腌成的霉萝卜呈金黄色，漾在乳玉般的稀饭里，煞是好看。腌萝卜就稀饭，是老家人很平常的早饭。若是家里谁过生日，或请人到家里干活，就在碗里放上两个掰开的煮鸡蛋。小时候，早饭没有干的。喝完稀饭，小孩上学，男人慢吞吞地下地了。妇人涮锅，洗碗，喂猪，一切妥帖，也急匆匆下地。

午饭是四餐当中很讲究的。平日里，不论荤素都得炒几样。地里农活重，在我记忆里午饭全是干的。生产队时，十点来钟，记分员哨子一响，各人便回家吃午饭了。若是没有老人做饭的家庭，年轻的妇女听到哨声如同战士听到冲锋的号声，一路小跑回家。饭在灰堂虽是现成的，她们得回家做菜。凑巧的是，此时总有一列火车鸣着汽笛，从离村庄不远处驶过。那时，村里大人常爱用一句顺口溜逗尿尿和泥玩的小孩，“火车叫饭上孝（孝：家乡话，指饭快熟时冒的蒸气。），哥哥吃饭我也要。”

吃午饭时间充裕，若是天气睛好，我往饭碗里巴点菜，和左邻右舍的人，迎着“饭灯”到屋后长满竹子的沟堤上吃。盛夏时节，坐在竹林堤上吃饭真是一种享受。清清爽爽的风从前面大塘里飘来，竹林里清脆的鸟叫声和着竹叶的沙沙声，不紧不慢地落在碗边，若犯困了，就倚在竹子上打个盹。

点心如同它的名称一样，是一日四餐中很随意的。但它的存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到下午一点半，生产队记分员就会准时吹响吃点心的哨子。点心通常吃的是中午的剩菜剩饭，若是冷天，米饭过下开水，就点剩菜，一顿饭便算敷衍过去了。假如来客人，或家里请人干活，点心就不能马虎了。老家人好面子，生怕怠慢人家，招来闲话。点心虽不炒菜喝酒，但也尽量让人家吃好。譬如：炒年糕，包饺子馄饨，还有那顶顶费事的摊鸡子馃。我特别怀念春天吃点心的情景：下地干活回家，从坛里挖半碗“米胖”（米胖是过年时的一种零食，用黄豆和浸过水的粳米炒成。）舀一勺米酒，自家酿的米酒色如桃红，养眼养身又解乏，很好加点红糖，若有“冻缸酒”则再好不过了。冻缸酒指酒在发酵过程，忽遇寒流，酒给冻坏了。冻缸酒酒色也如桃红一般，但特别甜，没有啥酒味，这样的酒自然不能用来招待客人。每遇冻缸酒，大人心疼得要命，我开心得要死，这坛冻缸酒多半入我肚中。光脚丫踩着被春光晒热的大地，倚在墙上，眯着眼，快活地咀嚼着米胖酒，任凭春光洒满一身……

关起门来吃夜饭，吃好吃孬自家知道。我在老家的那些年，富裕的人家不多，即使家境殷实的人家，晚饭也挺随便的。寻常人家，主妇打发完一天很后的一餐，便是一天的胜利。我家的晚饭常常干稀搭配，除了逢年过节，来客人，在老家十多年，我没有看到过家里晚上炒菜喝酒。

改革开放后，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祖祖辈辈传承下来一日四餐的饮食习惯依然保持着，如同这里山，这里的水，它已完完整整地融入了老家人的血液。只是生活富裕了，吃也图个方便可口。村里除操持家务的妇女和学前儿童，很少有人在家吃早饭。前年回家，市里吃早点的热闹场景就不说了，连原先的大队部门口也开起了七八家吃食店，每家吃食店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喝茶的、买菜卖菜的、更多的是来这里吃早点的乡亲。早点摊上，饺子、馄饨、大饼油条、汤圆、雪菜肉丝面、鸡子馃……可谓是应有尽有。村镇的小吃很能体现一个地方的饮食文化。吃早餐，海西人不如老家人讲究。

我快老了，父母也离世多年。父母健在的时候，回老家我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父母不在了，我的那份率性也永远消失了，亲友安排什么，我吃什么，加之碰上些鸡零狗碎的事，回老家的愿望也一年淡似一年。但不经意间，我还会想起故乡，想起故乡一日四餐的情景。有时闭上眼睛，好似有一群手指间夹着腌萝卜，喝着稀饭的村里人乐呵呵地冲着我笑；好像有一列火车满载着春光，从金灿灿的油菜地里喷着白色的蒸气，缓缓地向我驶来；感觉有一盘冒出热气的鸡子馃就放在我家的橱房；有时，我仿佛真切地听到忙碌完一天四餐的母亲轻轻的叹息声……

这个世上，有一个世世代代一日吃四餐的地方，那就是我遥远的故乡。我的故乡，永远给我留着一捧热土，它接纳着我的忧伤，放飞着我的想象。